前言
这几天读不少孙周兴关于西哲汉译的论文,主要关注他采用某些特定译名的理由(即为什么译成这个汉语词/而不是译成另外一个汉语词?)。但西哲毕竟是西哲,它的内容对我们而言总是有鸿沟的:一个是历史鸿沟,西哲是贯穿西方2000年历史的东西,中国引进来也才100多年;另一个是语言鸿沟,汉语和西语有着本质性差异,最明显也是最根本的一个差异是汉语无形态变化,于是词类界限不明,其次在本体论问题上,汉语没有“是/存在”合一的be动词,于是在“be"的翻译上,即便译者再精心考虑选择最佳的译名(有/存在/是),都难以令人满意。所以,在译名这个问题上,我对要求高的读者的建议是——了解多种译法以及各种译法的理由。
比如dasein翻译成“此在”,直接的联想义“在此存在”很直白,“此在”这个词相对日常语境也足够的陌生,能让人想到是一个西方的词;而翻译成“缘在”,带入佛家视角的理解,可以作为辅助,但不可作为主要理解渠道,因为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它是一个老祖宗早有的词。
再比如,existenz,虽然孙周兴主张统一译为“实存”而绝不可能译为“存在”,否则它就和“dasein”“being”混为一谈了。如果把它翻译成“生存”,过于地限定于“人”的实际存在了。我觉得“实存”作为existenz的主要译名是可以的,但读者需知“生存”也是指existenz这个词,而且“生存”在有些语境里比“实存”更传神,“生存论”这种说法比起“实存论”也更让人感兴趣,尽管“实存”更严谨更全面,因为它既指人的个体化存在,也指物的个体化存在。所以当你知道existenz有“实存”和“生存”这两个译名时,当你读起来理解不顺或者读起来感觉不严谨,就可以根据情况给它换个译名,让它变得传神一点又或者让它变得严谨一点。
最后,最复杂的就是sein和being,不管是翻译成“存在”还是“是”,都不会令人满意的,因为在西语中,“存在”和“是”这两个意思是合在"be"这一个词里,而且它很多时候并不是单义的。所以看到“存在者”这样的译名,千万不要简单地以为它就是着“存在着的东西”,进而再窄化为“肉眼可见的东西”。“存在者/是者”合一,它既是“存在着的东西”,也是“是着的东西”,前者主要体现在“god is”这种无谓语的句子,后者体现在"S is P"这种类似命题句一样的句子,P可以为动词、名词、形容词各种词性,亚里士多德的十大范畴就是从is后面各种词形的哲学抽象而来。
下面从一些论文里摘抄整理出的笔记
1.古希腊的“是”
古希腊的“是”的各种形态
eimi→I am的am,第一人称单数形式
esti→it is的is,第三人称单数形式
einai→to be,不定式
Ousia、on→being。分词形式,但希腊语的分词阳性、阴性ousa、中性on三种。亚里士多德的ousia来自ousa,意为“实体、基质、载体”,后面用sabusatance翻译,后面演变成“本体”,即“是的根本”。
to on →the being,冠词加上分词形式。
ta onta→beings,分词的复数形式,汉语翻译为“是的东西”,“存在事物”,但“东西、事物”总是具体的东西,不够抽象,不能表示性质、数量、关系这些,于是也有翻译为“是者”。(摘自《关于'存在”和“是”》,王太庆))
2.德语的dasein、existenz
Dasein,在康德那译为的“存在”,在黑格尔那译为的“定在”,在尼采那译为的“人生”,在海德格尔这译为的“此在”,能否将译名统一呢?不然人们无法认识到,他们谈的是同一个词-Dasein。
Existenz:康德的“实存”,萨特的“存在”,海德格尔的“生存”,其实用的是同一个Existenz。但这个没办法,一个译名投入市场(语境)之后,就会形成“约定俗称”的惯性力量。所以,大家明明知道只有一门“存在论/本体论”(ontologie),而没有什么“存在”(sein)的“主义”(ismus),但还是舍弃不了取消不了“存在主义”(existenzialismus)这个译名。
但这三个词(sein,dasein,existenze)的区别是十分直观的:sein是一般的存在,万事万物都“存在”,都“是”或“在”;dasein是指在此存在,在这里存在,现实的存在,有了确定形式的存在;Existenze则是实际地展开出来的存在。这种词语间的微妙差异,对母语人群不难分辨,但对我们“外人”来说,却有了感受上的困难和混乱。
(摘自《存在与超越-海德格尔与西哲汉译问题》第9页,孙周兴2013)
3.德语lichtung
Lichtung,已故的熊伟先生翻译为“澄明”,带有极强的佛学意味,为此陈嘉映建议译为“疏明”。甚至,有人建议译为“林中空地”,因为德语词典里即为此义。但结合语境:“澄明与遮蔽”改为“林中空地与遮蔽”,就看不出一组对立了。“语言是存在本身的既林中空地着又遮蔽着的到达”,这就让人看着发疯了。
(参考文献同上)
4.德语的ereignis
海德格尔的Ereignis,孙周兴曾译为“大道”,后来出现许多译名,诸如“本有”(孙周兴)、本然、“本是”(陈嘉映)、“本成”(倪梁康)、“自身的缘构发生”(张祥龙)、“成己”(邓晓芒),也有译为日常性的“发生、事件”之类的,差不多有十几种译法。“大道”这个译名确实倾向于“解释义”,而“本有”靠近“字面义”,ereignis字面义就是“本来就有”,英译本译为enowing,也是取的这个字面义。
(参考文献同上)
5.德语的transzendenz
先验的“(transzendental)改译为“超越论的”,以便与“超越”(traszendenz)达成统一
6.“面向思的事情”:面向、思、事情
陈小文翻译的《面向思的事情》,zu翻译为面向、面对,给人感觉是“对立于...",这种对象性的意味,恰恰是海讨厌的。译成“到..中去”倒是较为合义的,但译文要不要讲究一点简洁、工整感呢?个人认为,孙周兴的这种讲究译文的工整和简洁,反而让它没达到自己的硬译要求。在“硬译”方面,整个学界我还没看到没比邓老师翻译的《纯批》和《精神现象学》更硬了。这里解释一下“硬译”,就是翻译要尽可能还原原文的词义、句式,不惜以读的不符合母语习惯为代价。
事情”这个译名似乎没有问题,但因为太过于平常,孙倾向于倪梁康的译法“实事”,也体现现象学“实事求是”的精神。“思想”(denken),在海那里不是传统哲学意义上的,特别强调这个名词的动词义,已故的熊伟先生首创“思”这个单词来翻译,这是不错的译法,但具体文本中,海德格尔同时使用在自己意义上和传统哲学意义上的denken,若分别译成“思”和“思想”,总是令人不安的,毕竟是同一个德文词。
(摘自《我们如何敲打词语》,孙周兴1999)